敲开门,发现不光是席路叔叔,那个罗兰也在。
见我进门,席路叔叔和罗兰的表情都古怪极了,席路叔叔是狼狈地扭头避开和我对视,而罗兰则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看着我——想要表示欢迎和友善,却觉得不合适,想要表示排斥,却也觉得不怎么恰当的感觉。
我有些无奈,但也不是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两位,魔王大人登门拜访,没点儿表示吗?”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趣道,“好歹也给我泡杯红茶呗。”
两个骑士这才回神,席路叔叔局促地跑去拿红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哗啦一下把红茶罐子给打翻了,红茶翻了一地,他慌慌张张地蹲下身收拾,罗兰想要上前帮忙,却连自己手里拿着装着热水的水壶都忘记了,结果水壶又翻在了地上,本来安静整洁的房间,一下子在几秒间变得鸡飞狗跳。
…………这俩骑士真是……
我哭笑不得,甚至想用言灵让他们冷静一点,不过最后还是作罢,帮两人把打翻的红茶收拾好,又帮忙把淌了一地的水用最低级的冰结瓶给冰了起来,以免蔓延到地毯处,最后三个人一起把冰给铲到了垃圾箱里,运到了外头。
忙完之后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些细汗,不过之前的尴尬和局促也因此淡了一些,这总算是件好事。
回到席路叔叔的办公室中,我一屁股坐进了沙发。
“其实你们不用这么防备我,我和塞莱斯国王有些私交,真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
“我知道,只是……”罗兰对我苦笑,“只是作为我们……”
“必须要避嫌,否则很容易被自己人打成异端?”我故意坏笑起来,“没什么啊,被打成异端就来投靠我这边好了,待遇保准满意。”
“哈哈哈,真有这一天的话,我会考虑的。”罗兰表面上笑着,眼神中却依旧透出浓浓的忧愁,我大概能想像这段时间这些骑士们的压力有多大,而以我的立场其实安慰的话说出去也没什么说服力,最后还是作罢。
我看向席路叔叔:
“………………你呢?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吗?席路叔叔?”
好半天,席路叔叔才把视线移回我的身上——才一个月不见,他苍老了很多,眼圈有些红,眼袋发青,下巴上也盖上了薄薄的胡茬,那棕黑色的短发中,竟然看见了一根明显的白发。
“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席路叔叔用嘶哑疲惫的声音开口了。
“罗兰,能回避一下吗?”
罗兰点点头,识趣地回避了,席路叔叔这才放松下来,坐在我身侧,拿大手摸摸我的头顶。
“碧安卡,我是一个败者,我无法胜过兰斯洛特,不知道怎么阻止天选仪式,那个时候,你以那么耀眼的状态出现在人前,你身边那么多人都可以心无旁骛地站到你的身边,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不,甚至我会成为妨碍阻挠你的一方——你知道那种感受吗。”
我一阵心酸,想了很多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最后我只能轻声道:“席路叔叔,其实我也该对你说对不起,在知道兰斯洛特会霸占你的身体之后,我一直想着要中断天选仪式,却一直都没有找到中断的方法,甚至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两次夺走身体,我不是个称职的同伴。”
“别这么责怪自己,你要背负的已经够多了。”席路叔叔轻叹一声,“而且,就像是你的魔王印记的传承一样,勇者印记的传承,恐怕也是很难被打断的吧。找不到中断方法是正常的。”
“不然,席路叔叔,用封魔溶液把印记暂时封印起来,能拖延一阵也是好的?”
“晚了。”
席路叔叔有些酸涩地一笑。
“碧安卡,那个人的灵魂就在我体内,我比你更能明白他有多强大,就算是封魔溶液,恐怕也——”
我一急:“别气馁啊席路叔叔,这样,把手头的事暂时做个了结,我立即去找怎么中断天选仪式的方法——”
“你就这么想杀死我?”
突然间,席路叔叔的口气变了,那种温暖的气息也消失殆尽,坐在我身侧的人目光冰冷面无表情,赫然是兰斯洛特!!
我从沙发中一蹦三尺,迅速后退几步,从空间石里拿出了玄火,压低身子做出了备战的姿势,但是兰斯洛特却依旧坐在沙发中动也不动,甚至是看也不看我一眼。
“你可以放心,魔王碧安卡,我现在没有力量,仅存的圣银斗气,在上一次和你对决中用掉了。”
我当然不信,没有放下剑,只是狐疑地看着他的侧脸。
“我现在只是个幽魂,和席路菲尔德的关系,就像阿尔卡迪亚之于你一样。”
…………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但是……为什么会这样?阿尔和我之间是因为我是阿尔的异次元同位体,出现召唤事故才会一体两魂的啊。
兰斯洛特微微侧脸,瞟了我一眼,大概是我脸上的疑问很明显,他皱了皱眉,淡淡地回答:
“天选仪式出现了不知名故障,另一个候选者身上最后那一份圣银之力,无论如何都无法召集回来,所以我无法以完全状态出现。……不知道那最后一个候选者,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最后一个候选者!!干得好!!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总之谢谢你!!
我脸上的幸灾乐祸让兰斯洛特再次神色一冷——不过,既然他现在没什么力量,我也不用怕他。
“如果你真的识大局的话,魔王碧安卡,你该去查清楚那最后一个候选者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对自己百害无一利的事啊。”
“我可以承诺这样等我以完全的状态出现之后,可以留你一条命,仅仅是剥夺你的印记和力量,让你去做普通人。”
“………………………………………………”
这兰斯洛特,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神色不善,对他眯了眯眼。
“你死心吧,不可能的,大局什么的不劳你操心,让你夺走席路叔叔的身体更是天方夜谭,你要真的能集齐那个感召力——圣银之力,我也会在你复苏之后杀了你。”
兰斯洛特面无表情地抬眼看我。
“…………就算连同杀了沉睡的席路菲尔德?”
我心里一痛,但是回想起席路叔叔曾经说过的那句“就算是杀了他,也别让他做出玷污我的信条的事”,最终,我还是恶狠狠地点头。
“是的,就算连同席路叔叔一齐杀死,我也会杀了你。”
兰斯洛特扭开头,不看我,半天没有说话。
“太愚蠢了。”良久,他才压低声音如此感慨,“为什么所有生物,都只能看到眼前的利害。”
我耸肩:“大概是因为你明明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却总是神神叨叨不愿说出来,然后站在莫名的高度嘲讽别人的愚蠢的缘故?你要真有什么隐情,那说啊,放嘲讽有什么用啊?活了几千年的,知道印记的起源的勇者大人。”
“你还没有资格知道这些。”
兰斯洛特对我的讽刺无动于衷,眼睛一闭,和席路叔叔换班了,席路叔叔回来之后,拧着眉头,带着歉意和痛苦对我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我重新靠近,拍拍席路叔叔的肩膀。
“也就是说你现在能和这兰斯洛特交流?”
“是的,但是……”席路叔叔疲倦地摇摇头,“这个人太可怕了,他眼中对于‘个体’的概念实在太淡薄了,每次张口都是为了全局,为了万物生灵——或许一个真正的‘勇者’确实就是这样的,但我却无法接受这一点。碧安卡,我不是说全局不重要,只是……”
“我能理解。”
“我尝试过说服他,但是有时候他明明会认同我的说法,却依旧固执地坚守自己的道路,我甚至不能明白他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也想知道啊,可他就是不肯说,有什么办法。”
“所以我想……或许这一点……会是中断天选仪式的关键。——呜!!”席路叔叔说到一半,又被兰斯洛特夺走了身体,“确实是关键。……但是,光凭你们是找不到真相的,放弃吧。我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守护者,我会铭记你们的牺牲,你们的死,不会毫无价值,但你们的死,必须存在。”
“滚出席路叔叔的身体。”
我神色冰冷地下了言灵,对面的兰斯洛特神色一扭——他似乎特别讨厌我说这句话,但是这句话也真的特别有效果——席路叔叔再次回来了。
“谢谢,碧安卡——所以,你看到了,我现在的状况,已经没有办法留在你身边了。……但是……”
骑士低下头,拿手捂住了自己的前额,额前的发丝遮住了他的双眼。
“但是,我很不甘心……我很害怕,碧安卡。我不想以这种形式消失,真的不想。”
“嗯,我知道,我和你一样的。”我安慰道,“我会去找那最后一个候选者,但是目的不是达成天选仪式,而是彻底地中断它。”
兰斯洛特再次回来:“你会后悔的,魔王碧安卡。”
“…………席路叔叔消失,我才会真的后悔。”
兰斯洛特那无表情的脸有些抽搐,仔细看似乎狰狞了起来。
“离去吧。我不想再和你进行交谈,也不会再容许席路菲尔德和自己的大敌交换情报了。你可以再使用言灵,不过——”
他说着竟然拔出了席路叔叔腰间的剑,剑尖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大腿,殷虹的鲜血立即渗透了铠甲下的里衣!
“你——!!”
“再不离开的话,我会刺得更深。”
太疯狂了。这个时候,感受疼痛的明明是兰斯洛特本人,他却像是没事的人一样,对疼痛无动于衷。
但是就算他不怕痛,我也不能让席路叔叔的身体被这家伙这样肆意伤害,于是我只能恨恨后退到门边。
“席路叔叔,你能听到的对吧,千万不要放弃。”
我忍着不甘和痛心压低声音道。
“我一定会救你回来,我一定会的,就算是不择手段……我也会救你回来。”
“呜————碧安卡——!”对面的兰斯洛特的表情微微有些扭曲,看样子席路叔叔拼尽全力抢回了身体,“我不会放弃的,我不甘心,所以,你也——”
“现在,离去吧。”
兰斯洛特的表情再次回复平静,那滴着席路叔叔的血的剑尖指向我。
“魔王碧安卡,收回你那愚蠢而狭隘的眼界再出现在我面前吧。你的夙敌是我,不是席路菲尔德,他永远成不了‘勇者’,永远也支配不了印记。”
“哼。”
我根本懒得和他多说,看也不看他一眼,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半路遇到罗兰,也没有心情和他多说,随便招呼了几句就离开了骑士团。
飞回租界,还没着地,佐伊就迎了上来,她的面色很不善,一开口就是口气谦卑但是冰冷的陈述。
“陛下,您又抛下了近卫军团单独出门。”
“抱歉,佐伊,我知道现在的情形,只不过有些事还是我只身一人去办比较好,我会掌握好的,需要带你们的时候我不会避开你们。”
“我明白,只是,您现在不止是您自己的……属下很担心。”
“我知道……”我拼命把自己在兰斯洛特这里积蓄的郁气压抑下来,对佐伊笑笑,“我现在的命运牵扯到所有的族人,甚至是那些同盟的外族者,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放心吧,我知道这些。”
“是的,请恕属下僭越。”
“别在意,布鲁斯弄来的炼金素材都整理齐全了吗?”
“是的,已经清点完毕,全数运到大炼成机关的大厅内了。”
“那就好,辛苦了。”我点点头,“接下来几天我会进行一次大炼金,守卫的事就交给你和你的近卫军团了。”
佐伊神情一亮,嘴角一抿给了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浅笑。
“是,陛下。”
眼下这么多事都让我心情沉重,但有一件好事可以让我忽略那些沉重带来的负面情绪,那就是附灵魔偶的素材终于集齐了!阿尔可以有身体了!
仅仅是这一件事,就让我觉得压在心头的那些烦心事都没有什么问题!!有阿尔在,我就什么都不会觉得害怕!!
“你愿意这么想我是很高兴啦——”
在前往大炼成机关的路上,阿尔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
“问题就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附灵魔偶只能还原到一个人身体的初期状态,也就是说,我的新躯体,资质或许和我以前一样,但是实力却落回了最底层,和奈卡修斯当初是一样的,我就算有了身体,恐怕连你都能把我打飞出去。”
…………这,没关系啊,以阿尔的能力,就算在后方当炼金术士和军师不是也很好嘛,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阿尔!
“…………这话听起来太让人不甘心了!!”
阿尔面露纠结抱着脑袋。
“不过没事,快速提高实力的方法我还是知道几个的。哼哼哼我好歹也是前代魔王怎么能让开水你周围那一帮人超过去!!”
……阿尔你悠着点来啊,其实只要你在你有没有战斗力我根本不在乎啊。
“我不管!!”
………………好像说不通了,算了,先把身体做出来再说,阿尔要是太胡来的话我肯定会拦住他的。
就这样一路说着,到了大炼成机关的时候,心情已经轻松不少。
现在地下基地被上百魔族士兵镇守着,虽然人比之前多了,却比之前安静了不少,几个地下出入口,除掉靠近南部平原的这个出入口被重新拓宽加长连到了租界内部,其他几个通向伊琴尼亚城区的全部被彻底封堵了起来,几个魔法师也先后在基地各处部下了结界,之前在大恶魔攻城时用的传送台也被挪到了租界我的帐篷内和基地内部,用于快速移动——不过开启传送台时候消耗的魔力需要大量魔石(魔水晶)来供能,所以情况不是很紧急的情况下,我大多还是选择关闭它,自己步行,反正也不是很远,现在我们的资金完全不充裕,可没办法这么奢侈。
此外,那几个大仓库也被充分地利用了起来,租界毕竟是比较开放的平原地带,就算外围布防防御能力也不是很好,所以重要的物资还是被放在了地下基地,虽然地下基地是在伊琴尼亚城区地下,但不说伊琴尼亚没人知道这基地,相比伊琴尼亚的人和我们敌对,还是来自外部的敌人的威胁性更大。
我对向我行礼的几个驻守大炼成机关的士兵点头,问候几句“辛苦了”之类的,便开门进去,大炼成机关已经被擦洗得干干净净,旁边放上了一大堆炼金需要的素材。
心情在看到这一切的一瞬间激动起来。
马上——马上,阿尔就不是一个幽灵,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只要完成这次炼金……!
傻笑了半天,我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和身侧的阿尔交换了一个眼神。
——阿尔,换班,开始炼金吧。
“……好。”
身边黑发红眼的幽灵,也同样带着难耐的兴奋表情,开口应道。